长乐镇的可用之兵早已被鲁王朝廷调往了别处,如今城中的太平全靠县衙役卒与士绅们联手支撑。这些人平素就不堪指望,此刻城门火光一起,更无一个有胆站出来主持局面,以至于城中群龙无首,许多百姓都出离家门夺路逃亡。
见此乱象,聂冲不知该如何做评,一时只在心中想道:“乱世之中人心不安,就算勉强维持个清平假象,一颗石子落下也就打破了去……可叹这一城百姓,多被忠、忍二字磨掉了血性,遇事只剩惊惶,成了异族眼中的无勇羔羊。”
心中一软,他使分出一道法力施展了厌咒神通。就见阴风忽起,转眼席卷四方,却令这满城百姓都迷神昏睡了过去。
做完此事之后,聂冲便感应到西门方向有一道视线巡梭过来。他自知形迹已露,便将神魂归窍,先自撤去身外掩饰,随后手按一口混洞归墟剑出了酒肆,大步往事发处走去。
等他赶到地头,就见先前载着木箱的一架马车已然烧成了灰烬,护卫在侧的军士也都倒地身死,只剩主将一人还在以符箓法术对敌。
向这队官兵出手的,乃是一个掌托青铜壶的老道与一个手持重剑的锦衣青年。
“谢进?”瞧见青年模样,聂冲立感惊讶,“当初他勾结峨眉来谋算我,因此遭到师长厌弃,早被打发出了小冥河洞天。算来已有两年没见,不料能在这里遇上。”
许是恨得太深,聂冲虽已形貌大变,却仍被谢进一眼认了出来。就见这位多情剑客暂停了攻伐,面色瞬息数变,终而强扭出一个笑容,收剑施礼道:“谢进见过大师兄。”
聂冲玩味一笑,“谢师弟居然还肯认我这个师兄?我只道你会走紫青双剑的路子,转投峨眉剑派;莫非所料有差?”
谢进听到这话,面容顿时一僵。
便如聂冲所言,他被玄部传功老师天休道人扔出冥河道场后,所动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借由熟人的路子试投峨眉剑派。可这时他却从旧识口中得知,自家那有着中原剑神之称的老父谢尧,竟被一个左道妖人使毒药害了性命,就连洛阳神剑山庄的基业,也被那人霸占了去。
杀父之仇不共戴天,谢进闻知此事,一时也顾不上其他,急忙就回转家乡报仇。熟料那杀他亲眷占他家园的之人亦有着道术在身,彼此斗过一场之后,两方都觉难以取胜,于是各邀帮手助拳。历时年余,前前后后斗了十几场,终才让他如愿报了大仇。
说来也巧,最后一次斗法时,谢进找来的帮手里恰有一人是冥河剑派丹房长老李长庚的晚辈。此人在斗法中受了重伤,事后就在谢家的庄园里休养。等那李长庚收到书信前来施药时,见谢进将自家晚辈照顾得极好,就许诺帮他能重入冥河。
谢进入门时所选的玄部《黄泉白骨秘传》,位列冥河九法之一,亦是一门直指长生的上乘道法。若非是遭逐弃,他原也舍不定中断这门道法的修行,因此在得到长老许诺之后,就又动起了回转冥河的心思,没有像当初所想一般去投峨眉。
此刻被聂冲点破心思,谢进心中暗骂,口中却道:“我当初执迷意气,坏了同门和睦,遭逐出门实乃自作自受。此后痛悔不该,哪敢另投旁门?正是一入冥河终生不改。”
那老道原本对聂冲心存戒备,听到二人对话之后才自放下心来,随即御使铜壶法器放出一道光圈把那将领困住,脱身问道:“你也是我冥河弟子?”
谢进这时抢先作答:“李长老,这位正是我等新晋弟子的大师兄。”
聂冲不知谢进是如何与门中长老勾搭上的,但他一听这老道的姓氏,再观其掌中法器,心下就有了猜测:“这人莫非就是阿幼朵所说的李长庚?”
下一刻,他就见老道面露讶色,呆了一呆才道:“新晋弟子入道才几个年头?我怎感应到他已渡过了雷劫?”
一听这话,谢进也自一愣,回过神后定定地望向聂冲,咽了口唾沫问道:“大师兄,这……别过不到两个春秋,你就已渡过了雷劫?”
见他二人如此神情,聂冲心觉好笑,暗道:“这位李长老被我法力中的一丝阳和气息所惑,看来本领也自有限。若他便是李长庚,我倒可试着做成阿幼朵托付的那件事情。”
分心做着盘算,他行动上却不耽搁,当下出言解说道:“哪有恁快,只是近来对雷霆真意有所领悟,侥幸启发了自性灵光而已;论修为,我还停留在内景外显一步,阴神都没结成。”
谢进闻言松了口气,心道:“还好,还好……神部道法前期进速最快,他如今将我甩开几步,日后再作追赶就是。”
那李长老的见识要高过谢进,这时所想恰与他相反,失声道:“阴神都没结成,就已化生了自性灵光?了不得,了不得……生平未闻有这等禀赋者。”
他却不知聂冲取了巧,借助脱劫鬼仙道果行事,凶险比在起直面天雷来少了一半还多,所得道韵也自残缺不全;若晓实情,虽也免不得会发惊叹,但总不至于如此失态。
只因牵涉到《十八地狱赎业图》,聂冲自不会将好处的来路与旁人细说,这时便只谦词说道:“不敢当长老谬赞,一时侥幸而已。”
一言引得李长老回过神来,聂冲顺势问道:“不知长老如何称呼?”
那长老既已见识了聂冲的不凡,自也不敢拿大,闻听问话便和声言道:“贫道李长庚,痴长你许多年头,一向在丹房任事。”
“果然是他,”聂冲心中一动,目光移向李长庚手中法器,“那定是炼妖壶了?”
便在这时,被光圈捆住的青年将领御使火符炸破了束缚,开口怒骂道:“尔等一门妖道,必定不得好死!”
边骂着,他反手抓住了立在灰烬中的木箱,另一手并指打出一道符箓,身子立时往地下陷去。
“土遁?”李长庚眉头一挑,手拍铜壶发出一道光环套了过去,“放你一马,箱子留下!”
不料对方咬破舌尖一喷,竟以一口精血骗过了光环,趁其回返之机,连人带箱沉入了地下。
李长庚见状情急,朝着谢进与聂冲吩咐一声:“你俩帮我护法。”旋即神魂出窍,要往地下追拿。然而阴神法相撞上地面后,却又觉被弹了起来,直气得他大叫:“究竟是谁教出的小狗,居然还懂得划地成钢法!”无奈之下,只有将阴神分化成数份,分走八方堵截。
聂冲见他走时竟将炼妖壶留在了肉身手中,两眼登时一眯,暗自动起了心思。
谢进窥见聂冲神情变化,心中却有些害怕,暗道:“这聂冲形貌大变,连带目光都比从前凶狠了许多,不知性情是否也有变化……如今李长老阴神出走,我身边没个倚仗,却得稳一稳他。”
此念一发,他便没话找话地攀谈道:“大师兄,你可知那箱子里装的什么?”
“据说是崇祯的神魂?”
“他竟也知晓此事?”谢进心中惊诧,面上却不动声色,自道:“不错,正是崇祯的神魂。人皇身负黎民重望,又与常人不同。我听李长老说,此人的神魂又唤作‘咒锁龙魂’,有着两桩妙处。”
“哦?”聂冲不知其中奥妙,出言请教道:“我却不知‘咒锁龙魂’有什么门道,就请师弟讲来听听。”
听到这魔头一样的人物开口唤了一声“师弟”,谢进松了口气,当下说道:“黎民之望,几同于香火愿力,聚在人皇身上,便成就了一朝‘龙气’。这龙气既不能延年益寿,也不能显圣施术,但却有着辟易外道诸法的妙用。李长老之所以来取崇祯神魂,其中一点便是看上他神魂之中蕴有人道龙气,可以至炼造护身之宝。”
聂冲听后点了点头,又问:“另一点呢?”
“明祚崩毁于崇祯一朝,天下百姓自将战乱之苦归结于这位皇帝无能。因在生前享着人道尊位,崇祯死后也难逃过万民怨责,神魂早被重重诅咒套锁。李长老说这咒锁虽比业火更毒,能将真灵拘锁得无法转世超生,但从另一面来看,真灵驻世亦可算作‘长生’。于是他打算剥取咒锁,试着将之练成一丸‘长生丹’……”
说到这里,谢进自感胆寒,忍不住打了个激灵。
聂冲闻言也觉心底发凉,暗自骂道:“真灵一不能言二不能动,以之驻世,便得长生也是生不如死。那王八蛋真若炼成了所谓的‘长生丹’,自家却敢服么?料是要拿去害人。”
想到咒锁的歹毒,他转又动念想道:“十八地狱赎业神通擅能炼化业火提升修为,不知那万民咒锁是否也如业火一般能被炼化了去?若是可行,那条咒锁龙魂对我来说也有大用……”
此念一生,他忍不住又向李长庚的肉身望了过去。